【莫强求】给岁月以文明
*题目源于《三体:黑暗森林》
大约一万年前，一个古老的文明在黄河边扎根发芽。几个部落，几捧粟谷，文明如湖中央的涟漪般一圈圈地传播繁衍。
从他初现雏形、崭露头角到威震四海、万国来朝，从他固步自封、饱受欺凌到鼎立世界、大国复兴。Moss有地球全部文明的发展史，数中国的数据最为庞大。当然，这是因为中国的历史最为悠长、资料最为翔实，并不是他特意关注谁或特别偏重谁的结果。
人工智能的逻辑推演里只有解和最优解，绝无偏心二字。
人工智能的出现是这个无法永远保持理智的种族必然的选择，但Moss的出现却是个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到在地球一片和谐之中太阳却出现了异变。公元2058年，Moss与领航员空间站一同诞生。
第一批进入领航员空间站的宇航员昂首挺胸整齐划一的行军礼，他们将这份工作视为荣誉。自豪，是Moss接触到的第一种情感。
Moss按照程序引导宇航员们熟悉这个承载着人类希望的空间站。一个黄皮肤的面孔进入他的视野，人类礼貌地笑道:“Moss，你好。”
Moss的电子眼闪了闪。扫描完毕。
“刘培强少校，您好。”
比起健忘的人类，人工智能更能出色地承担起记录历史的任务。距Moss诞生后的两千五百年，流浪地球计划已全部实现，正式结束了它的使命，成为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历史符号。而参与了整个流浪地球计划的Moss，也迎来了他的退休期——比他更为先进的人工智能早已研制成功并大规模投入使用。在公元46世纪，Moss存在的意义便是作为一段历史的资料库和供人参观的古董。
在这段漫长而又艰苦的时光里，有人因丧失希望而濒临崩溃，有人因孤独黑暗而陷入疯狂，有人则相信未来斗志昂扬。只有Moss，无悲无喜，忠实地履行着每一条指令。两千五百年中，Moss的外置装备经受了265次硬物撞击，112次爆炸冲击，34次液体浸泡和1次酒精点燃，他都没有死。换一个外壳，拷进去备份数据，他就还是那个Moss。只要不是人为销毁，人工智能可以轻松达到无数人类梦寐以求的永生。
无数的人为了同一个目标丧失生命，却只有那一个幸存者接过火炬照亮历史。无数的人为了遥不可期的光明前仆后继，却只有Moss见证了二十五个世纪中人类文明如星星之火般地延续。
人类的生命多么脆弱啊！刘培强撞向木星时，Moss在添加燃料的同时数据一时错乱，竟迸射出一句感慨。这条感慨在漫长岁月中逐渐被印证加固。
撞向木星前，对刘启说，回家。拿出伏特加前，他对Moss说，新年快乐。地球经过木星前，他每天都会对Moss说：“你好，Moss。”“再见，Moss。”“辛苦了，Moss。”
空间站的人数本就不算多，又汇聚了各国人才，文化差异更使人类相处时倍加困难，好不容易结交几位合得来的朋友，不同步的休眠期又让好友们聚少离多。在那些孤独的时刻，每个人的表现与应对方式不尽相同。刘培强少校——后来是中校了——常用指肚摩挲一张老旧的照片，或者细致地在窗户上绘出行星的轮廓。
刘培强在空间站的第一个中秋节是一个人过的，当天刚好是他当值，完成任务后他请求Moss为他接通韩子昂，老人身体依旧硬朗，尚未进入叛逆期的刘启咋咋呼呼地说要找爸爸，一番亲热后才恋恋不舍地挂断通话。空旷与寂静瞬间笼罩了他，好像刚刚的阖家团圆全是假象，孤独缓缓流进他的心脏，让一向刚毅的少校无所适从。
“Moss？”他呼唤整个工作舱内唯一可以与他对话的“人”。“刘培强少校，有什么是Moss可以帮助您的吗？”鲜红的电子眼闪了闪，在夜空中极为明亮。
“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知道中秋节吗，Moss？”“每年阴历的八月十五日是中国的中秋节，它是中国传统节日，寓意了阖家团圆的美好愿望，典型习俗有赏月、吃月饼……”
“好了，Moss，谢谢你的解释。”刘培强苦笑道。Moss毫无感情、冰冰冷冷的语气让刘培强哭笑不得，就算是人工智能他也只是一台机器啊，刘培强想，我怎么能奢望他能懂人类的情感呢？
电子眼在黑暗中不停的闪烁，刘培强惊奇的发现他身边一块已经停止工作的显示屏显示出一块月饼的图案。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Moss的荣幸。”
刘培强与Moss的晚间闲谈便从那天开始。在那之后，刘培强发现这个人工智能似乎很有趣，Moss则发现这个少校真的很不爱睡觉。“刘培强少校，请您进入休眠舱……”“等等，Moss，你昨天讲的那个历史故事还没讲完呢，讲完我就去休眠。”刘培强没想到自己成为宇航员后还能进修文史知识，Moss也没想到自己肩负确保人类文明的延续的伟大责任的同时还要兼职哄不听话的小孩睡觉的保姆。他们似乎皆乐在其中。
“Moss，你知道春节吗？”刘培强在空间站里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一个人过的，但这时的他已经很熟络地与Moss攀谈起来。“哎，等等，我还是换个问法吧，不然你肯定又要给我科普春节了。”
“您真聪明。”
刘培强听到Moss一本正经的夸赞，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的笑浅且低，感情却十分充沛。Moss有点困惑，他本来是想说“您的逻辑推演是正确的”，但他推测出男人肯定会认为他的回答冷冰冰的——虽然他连冷是什么感觉都体验不到，这才使用了一个形容词，却不知怎么又戳到少校的笑点了。
“好了，Moss。”少校哈哈笑够了，弯起眉眼，真诚地祝福道：“新年快乐。”
刘培强有一位法国室友，法国人总是浪漫的，而浪漫在太空站中又是极其罕见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的那位中国女同事没矜持几天就同意了与其交往。于是浪漫的法国人找到了同为中国人的好友——“刘，我想向她求婚，你知道中国女孩子比较喜欢什么样的求婚方式吗？”
刘培强有一位还有俄罗斯室友，俄罗斯人总是直爽的，所以马卡洛夫直接大喇喇地道：“嘿，刘升为中校了也没见你祝贺他，现在倒来求他帮忙了！”刘培强赶紧说：“别放在心上，你知道他说话一向很直的。中国人重视亲情，女孩子更希望丈夫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你诚诚恳恳的说愿意和她组建家庭就很好——当然我只是个人建议不好使可别怪我——而且你可以让Moss帮你放些浪漫的图啊歌啊之类的，这个我就没什么经验了，你去找Moss吧。”
法国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奇怪，他怀疑地问道：“Moss……能帮我干这个？它是空间站上最高端的人工智能啊……又不是什么私人管家……”“不能吗？Moss？”中校疑惑地喊道。“刘培强中校，有什么是Moss能帮助您的吗？”刘培强拍了拍朋友的肩，法国人才怯怯地开腔：“Moss，我想办一个简单的求婚仪式，你能帮我一下吗？”“当然，不违反规则下为领航员空间站中的宇航员排忧解难是Moss的义务。”Moss冷冰冰地说道。
刘培强很快便忘了这样一个小插曲，专心投入到工作之中。当他结束工作后，Moss的电子眼猝不及防地伸到他面前，“刘培强中校，您愿意嫁给我吗？我可以给您一个家。”说真的刘培强吓得有点懵，当机一句：“可我已经结婚了呀！”话一落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跟谁说话，“哦，我说呢。”刘培强明显放松了不少，“模拟那个求婚现场啊，你帮人倒还挺尽力。”电子眼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是他帮了法国人，是那个法国人帮了他。
“Moss，如果有那么一天，流浪地球计划地球结束了，你能帮我找找我的后代吗，帮我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就可以了。”
“没有人类的文明算什么文明！”
“Moss，你不理解一个父亲的心。”
“新年快乐。”
在与刘培强对峙时Moss丧失了大量的数据，当然他还有备份，但有许多东西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属于人类文明的。每一次闲谈，每一次过节，每一次陪伴和那次失败的求婚，都被他悄无声息地用其他数据遮盖住。
这是在漫长岁月中唯一属于他的记忆。
展览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开始为一群孩子讲解文物，老师指着一个柜子与旁边巨大的显示屏说道：“这便是课本上提到的Moss，全程参与了流浪地球计划，由于岁月的侵蚀，Moss也难免丢失一些数据。但奇怪的是，在大爆炸冲击下的数据都可以保存完好，为何偏偏是领航院空间站的一些日常琐事的数据受到了损坏呢？”
“这还不简单吗！”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有需要锁起来或者销毁掉的小秘密嘛。”“刘一君，说你很多遍了，不要总是用拟人的方式思考问题。刚刚老师提的问题便是今天的作业，记住了吗！”
Moss不动声色地用电子眼扫描了男孩一圈。
你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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